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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自文官的一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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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自文官的一刀

“牢房”中, 陳宮負手而立,昂首挺胸,神情平靜,臉上找不到一絲落入陷阱, 以及將會被處以極刑的驚恐。

黃瑛都等人冷冷地看著陳宮, 本朝第一個謀反的官員果然與眾不同, 哪怕到了此時此刻依然鎮定從容。

陳宮看著眾人, 忽然展顏一笑,道:“陳某大意了。”

“其實陳某早就該發現跳進了陷阱的。”

“陳某數年來在書信中循序漸進, 不斷挑撥, 擴大呂布的野心。”

“呂布聽到陳某直白地勸他謀反,不該這麽沈得住氣的。”

陳宮笑著道:“呂布聽了陳某的言語, 本該跳起來握著陳某的手用力搖晃,歡喜叫嚷‘呂某盼公臺如劉邦盼子房也!’”

“怎麽可能臉色忽然青, 忽然黑, 猶豫不決?”

陳宮輕輕搖頭,道:“陳某見呂布的反應與預料不同,還以為呂布穩重了, 繼續挑撥煽動,絲毫沒有反思為何出現了偏差。”

他微笑道:“陳某真是愚蠢啊。”

四周眾人冰冷地看著陳宮,並不搭話。

陳宮無所謂,這是他的反思,與他人無關。

他繼續:“呂布不可能變得沈穩, 呂布的胡人心性是不會輕易改變的。”

陳宮看著黃瑛都等人,道:“你們此刻才出現, 分明是想要等呂布做出選擇。”

“是殺,是放, 是囚,是流,就等呂布的選擇。”

“所以,也不是你們改變了呂布的心性。”

陳宮淡淡地道:“那麽,陳某沒能挑破呂布謀反,呂布未能如陳某所料的暴躁和滿是野心,唯一的可能就是陳某這些年來寫給呂布的書信都被你們調包了。”

他盯著黃瑛都,繼續道:“陳某寫給呂布的信件從一開始就落在了你們的手中,你們查驗後,增改內容,模仿陳某筆跡重新謄寫了書信,這才送到呂布手中。”

“而後又模仿了呂布的筆跡,寫了給陳某的回信。”

陳宮笑著:“妙計!陳某多年苦心挑撥呂布,不想其實卻一封信都不曾落在呂布的手中。”

“陳某以為與呂布通信多年,不想其實是與某個監督陳某的細作通信多年。”

陳宮看著黃瑛都等人,道:“不知道陳某的筆友是誰?是洛陽的某個細作,還是幽州的某個官員?”

一個人從黃瑛都背後走了出來,微笑著道:“是我。”

陳宮看著那人,笑道:“原來是佘州牧。”

“久聞佘州牧精通書法,不想還會臨摹,佩服,佩服。”

佘戊戌淡淡地微笑著,陳宮能夠在片刻間就看穿整個布局,果然是個高手,可惜了。

陳宮笑著道:“陳某自襯一直謹小慎微,十餘年來兢兢業業,為國為民,雖不能說嘔心瀝血,但論勤懇,論功績,論資歷,本朝超過我者少之又少。”

佘戊戌緩緩點頭,慢慢地道:“我還以為你會成為州牧的。”

陳宮跟隨胡輕侯的時間極其早,在黃國官員內屬於“從龍老臣”,頗有軍功,在並州更是多有建樹,是黃國太守中排名前幾的幹吏。

資歷老,才華高,功績夠,經受過革命考驗,在黃國一群高官眼中陳宮升任州牧只是遲早的事情,不想卻身有反骨。

佘戊戌惋惜地看著陳宮,道:“何必呢。”

呂布以為自己有金光大道,不值得造反,陳宮何嘗不是有金光大道,不值得造反?

陳宮不回答,只是笑道:“陳某沒有一絲破綻,卻在數年前就被盯上了,究竟胡輕侯是如何懷疑陳某的?”

他人謀反,必然由自己身邊出發拉攏同夥。

家人、親友、下屬、同鄉,這些都是謀反者最早拉攏的同謀。

可是陳宮從來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過心中的計劃。

妻兒,老下級王敬和寧蕓,並州的下級,並州的胡人,陳宮從來不曾向她們透露過。

在這些人眼中,陳宮就是對胡輕侯忠心耿耿的典範,胡輕侯為何會懷疑他?

就因為他有族人被殺,有祖業被朝廷充公?

本朝士人出身的官員中有幾個沒有族人被殺,家產充公的經歷?

若是僅僅以此就懷疑他,本朝士人出身的官員一個都逃不了嫌疑。

陳宮認真地問道:“胡輕侯果然有未蔔先知之能?”

這幾句話他說得認真無比,絲毫不帶調侃或者嘲笑。

陳宮清楚地知道胡輕侯確定本朝官員中有內奸勾結刀琰。

但他與刀琰的聯系極其隱秘,刀琰至死都不曾出賣他,胡輕侯或者其他調查內奸的官員是如何從本朝無數官員中鎖定了他?

易地而處,陳宮絕對不會懷疑一個有同樣資歷的,前途無限的,與刀琰沒有絲毫交集的官員。

胡輕侯是怎麽可能早早地就鎖定他的?

陳宮早就看穿了胡輕侯絲毫沒有法力,一切傳播四方的鬼怪故事都是為了宣傳,為了恐嚇敵人,為了蠱惑百姓。

世人愚昧,懼怕妖魔鬼怪,而不敬佩正人君子,自古以來多有人假冒鬼神招搖撞騙以及聚眾謀反,胡輕侯不過是重覆這條老路而已,毫不稀奇。

不論胡輕侯在任何場合如何宣稱自己會妖術,或發動喪屍大軍,會吸人魂魄精血,胡輕侯從來就不曾用妖術殺死過一個人,這就是胡輕侯只是個騙子的鐵證。

但此時此刻,陳宮真心懷疑胡輕侯有些神,不然無法解釋早早就識破了他。

佘戊戌平靜地看著陳宮,嘆了口氣,又一次道:“你這是何苦呢?”

陳宮莞爾一笑,解釋什麽?

解釋自己看不起的族人姻親被殺了,解釋自己再等幾年後唾手可得的財富被充公了,解釋自己就是咽不下這口氣?

陳宮微笑著道:“看來胡輕侯果真有些神通。”

佘戊戌冷冷地看著陳宮,陳宮沒有跪下求饒,她有些滿意,誰想看到一個軟骨頭?又有些憤怒,一句解釋都沒有?看來更不會招供同謀了。

佘戊戌瞪著陳宮許久,最終只有一聲嘆息,道:“你全家都會被淩遲。”

陳宮淡淡地笑:“亂臣賊子,自當誅滅九族,陳某早就知道了。”

他原本計劃在呂布起兵謀反前將妻兒悄悄送走,但一步錯,步步錯,連累了妻兒。

“若是可以,請將陳某的人頭送到老家的京觀之上,陳某家人鄉親都在,倒也不寂寞。”

“若是不行,也無妨。陳某自然會禦風而行,魂歸故裏。”

……

佘戊戌、黃瑛都、張合不曾驚動呂布,悄無聲息地帶著陳宮離開了惡魔城。

數千鐵甲騎兵緊緊跟隨。

走出幾十裏,佘戊戌回頭看惡魔城,長長地嘆息:“我在洛陽的時候,曾今聽說賈詡說過一句話,他說胡老大看似兇殘,其實每次都給人生路的機會。”

“今日看到呂布還活著,這才確定賈詡的眼光真是毒辣啊。”

黃瑛都笑了,轉頭看惡魔城,道:“不知道洛陽會如何處置呂布。”

哪怕數年來,陳宮奮進心機挑撥呂布的信件都被攔下了,呂布收到的信件只是尋常的問候,呂布依然在陳宮三言兩語中有了謀反之心,這反骨真是比泰山還要巨大了。

豈能放任不管?

佘戊戌搖頭道:“朝廷怎t麽可能放任不管,且等著。”

呂布的一舉一動都在朝廷監督之下,惡魔城的士卒只聽命於朝廷。

呂布以為惡魔城是他的,其實除了朝廷允許他知道的消息,他一件都不知道。

惡魔城不姓呂,姓“黃”,黃國的“黃”。

黃瑛都等人微笑點頭,本朝不可能容忍立國之初就潛藏著心有反意的人。

……

呂布問起陳宮下落,史渙淡淡地道:“我已派人送去了幽州,留得越久,我們越是不好解釋。”

呂布用力點頭,然後又猶豫了,低聲問道:“真的不能殺了滅口?”

史渙一眼看白癡一樣看呂布:“若是陳宮的同謀去朝廷誣告奉先與陳宮合謀謀反,陳宮已死,你猜朝廷會不會以為你殺人滅口?”

呂布大驚,急忙道:“呂某行得正,坐得直,豈容他人汙蔑?”

史渙微笑點頭,心想你怕是想要殺了我滅口,只是你若是敢殺史某,你絕對不會比史某多活一炷香。

……

長安。

一群官員圍著趙洋,眼神中滿是緊張和驚恐,低聲道:“聽說陛下與兩位長公主在南海盡數遇難,如何是好?”

趙洋抖了一下,平靜地道:“若是陛下與兩位長公主盡數遇難,我當立刻向洛陽……”

幾個官員眼中閃過數道光芒。

趙洋繼續道:“……上書,請程昱登基稱帝。”

幾個官員一怔。

趙洋繼續道:“……而後趙某就親率一軍殺入南海為陛下報仇。”

他冷冷地看著一群官員,道:“怎麽?你們很失望?你們以為趙某想要覬覦這黃朝江山?”

一群官員微笑道:“哪能呢,我們只是擔憂陛下。”

趙洋冷冷地道:“來人!將這些官員都拿下了!”

一群官員大驚失色,有人大聲叫道:“趙將軍這是何意?”

另一個官員一臉的驚訝,道:“我等聽的謠言,關心陛下安危,雖有失禮之處,但屬於人之常情,何以要將我等都抓了?”

又是一個官員冷冷地道:“我等將趙將軍當作自己人才會問一些不該問的事,你若是以為因此就能問罪我等,以後誰還敢與你親近?”

趙洋笑了,看著一群或憤怒,或大驚失色,或一臉茫然的官員,道:“你們有什麽言語與刑部和禦史臺去說。”

一群官員被士卒們拿下,大聲叫嚷著被拖到了牢獄之中。

趙洋看著空蕩蕩的大堂,心中焦急無比。

他一直反對胡輕侯禦駕親征,身為皇帝留在京城翻奏本,看歌舞,挑帥哥下巴不香嗎?為什麽要冒險親征?真的以為當了皇帝就不會死嗎?

趙洋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:“大丫你就是不聽話!”

……

西域。

東且彌城。

一個中年男子卷著褲腳,腿上滿是泥巴,蹲在田邊伸手抓了一把泥土,感覺泥土的濕潤度,許久,咧嘴笑道:“還不錯。”

附近一群人這才松了口氣,別看這些田地數量不多,但是具有巨大的意義。

這可是東且彌城第一條使用拖拉機興建水利後開拓的耕地。

一群人歡笑道:“以後東且彌城也有大量的良田了。”

那中年男子笑道:“想要變成良田,至少還要辛苦三五年種豆子肥田。”

眾人點頭,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,有了水源就解決了最大的問題,其餘問題不值一提。

遠處,有數騎疾馳而至,董旻翻身下馬,一把抓住那中年男子的手臂,顫抖著道:“大哥……大哥……”

那中年男子正是董卓。

董卓看著董旻驚恐的表情,心中飛快轉念,難道又有大批胡人南下殺入西域?看董旻的表情只怕有幾十萬胡人。

他淡定地放下褲腳,拍掉手裏的泥巴,道:“沈住氣,縱然有千軍萬馬殺入西域,有我董卓在,絕對不會讓他們進入中原半步。”

雖然胡人入西域定然會破壞西域好不容易開發的耕地,但是這許多年來他布置了多道防線,定然能夠將胡人盡數消滅在泥土高墻和陷馬坑中。

董卓傲然看著四周剛開墾的荒地,微微嘆氣,胡人覆起,只怕今年必須找中原救濟一些糧食了。

董旻盯著董卓,道:“不是胡人南下……”

他看了一眼四周,湊到董卓耳邊低聲道:“是陛下和兩個長公主可能駕崩了……”

氣定神閑的董卓陡然雙目圓睜,死死地看著董旻。

董旻緊張地看著董卓,問道:“大哥,怎麽辦?”

董卓一言不發,依然死死地瞪著董旻。

董旻帶著哭聲,低聲問道:“大哥!大哥!”

許久,不見董卓有一絲變化。

一個親衛見情況不對,飛快靠近,仔細打量董卓,又探了董卓的鼻息,飛快道:“不好,董將軍昏過去了!”

董旻看著依然睜大眼睛,筆直站立的董卓,長長地嘆息,還以為董卓如何膽子大,原來不過如此。

他退開幾步,任由幾個親衛七手八腳地給董卓掐人中,揉心臟,心中悲涼極了。

董家為什麽富貴了?

董家為什麽能開拓西域,名留青史?

因為董卓認了皇帝陛下為娘。

假如皇帝陛下駕崩了,兩個長公主也駕崩了,董家哪裏還有富貴?

董旻長長地嘆息,董家的生死存亡和榮華富貴早早與胡輕侯綁定,如今只怕未來難測了。

一炷香後,董卓終於蘇醒,他嚎啕大哭:“娘親啊!”

……

洛陽。

程昱和葵吹雪看著來自惡魔城、長安和西域的機密報告,悠悠地舒了口氣。

程昱捋須道:“還不錯。”三個最有可能造反的“皇親”只有呂布靠不住,真是意料中的完美。

葵吹雪淡淡地道:“趙洋一直沒什麽野心,董卓腦子一直很機靈,也就呂布又蠢又壞了。”

程昱淡淡地笑,呂布這類蠢人其實很容易控制的。

珞璐璐冷笑道:“沒想到陳宮這麽急著送死,他真以為本朝的調查系統是吃素的?”

自從東征刀琰暴露出黃國內部有潛伏的叛徒後,整個諜報系統都在尋找這個叛徒或者奸細。

諜報系統用排除法一一核查每一個能夠接觸到洩密資料的人,多年來調查的資料堆積如山,自問不會放過一個有嫌疑的人,何況是胡老大親自點名的陳宮和呂布?

珞璐璐冷笑:“哪怕沒有老大點名,我也一定會監察陳宮。”

叛徒無非是為了仇恨、金錢、感情糾紛、不滿現狀等等幾種理由叛變,陳宮屬於與胡老大有血仇和金錢仇恨的,怎麽會不嚴格調查他?

陳宮竟然以為隱藏極深,真是蠢透了。

程昱輕輕嘆息:“老夫其實一直希望陛下搞錯了。”

葵吹雪點頭,同樣嘆氣。

與陳宮是不是人才無關,也不是程昱和葵吹雪心軟了,而是陳宮的背叛引發了信任危機。

老革命、功勳卓著、最有機會晉升成州牧的陳宮竟然因為族人被殺,祖產被充公而怨恨十幾年,放著金光大道不要而反叛,這黃朝之內還潛伏著多少心中怨恨的士人出身的官員?

眼看正被胡輕侯重用的袁謙、荀憂是不是也同樣將仇恨深深埋在心底?

這一次釣魚沒能釣出袁謙和荀憂,會不會只是因為兩人手中有確切的消息,以及看穿了葵吹雪的釣魚陰謀?

袁謙和荀憂是不是在等待更好的機會?

程昱和葵吹雪長長地嘆氣,由陳宮叛亂引起的懷疑風暴將席卷整個黃國的官場,這真心不是好事。

葵吹雪溫和地看著珞璐璐,道:“陳宮是個聰明人,他未必沒有看破這是釣魚,但是,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。”

“陳宮不是想要殺了胡老大,他是想要毀滅胡老大創造的這個美好世界。”

葵吹雪淡淡地笑:“陳宮心中,黃國所有的官員、將士、百姓都是他的仇人,不毀滅了這個世界,如何能夠心安?”

“但被無數士人抨擊的本朝的體系、規矩、制度、律法、政策卻讓本朝百姓的生活越來越好,本朝的根基越來越穩固,顛覆本朝的難度越來越大。”

“能夠崩潰本朝的只剩下強敵入侵,天災不絕。”

“如今本朝四周再無敵人,北面的草原的胡人正在加速同化,南面交州的蠻夷正在被擊潰和征服,楊休和白亓之流遠遁,本朝哪裏還有強敵?”

“陛下為了更多的耕地南征大海,獲得耕地無數,哪怕本朝遭遇全國性的大旱、大水、蟲災也不虞缺糧。”

“若是陳宮再熬數年,縱然晉升為州牧,他也只能看著本朝國泰民安,報仇無望。”

葵吹雪冷笑著:“世人看來的位高權重,榮華富貴,對陳宮而言只是煎熬。”

“他除了在此刻出手,又能在何時出手?”

珞璐璐點頭,陳宮真是恨和狠啊,為了報仇,可以放棄家人和唾手可得的美好生活。

她認真道:“陳宮一定有精神病!多半每晚看到t族人渾身是血站在眼前,幽怨地看著他,問,‘為何還不報仇?’”

程昱哈哈大笑,胡輕侯帶出來的女官個個都有成為說書大師的想象力。

忽然,大堂外有密集又淩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。

葵吹雪笑了:“終於來了,讓我們看看另一個聰明人是誰。”

程昱捋須冷笑,陳宮的目標一直是呂布,他只是利用了另一個聰明人的計謀。

現在,這制作了“斷絕皇帝糧草案”的主謀馬上就要現身了。

他慢慢地道:“究竟是誰?”

葵吹雪冷笑道:“無非是文官中的幾個士人子弟,或者劉宏的兩個兒子,再或者是孔家的後人。”

淩亂又密集的腳步聲在門外停住。

一個男子的聲音帶著笑,帶著戲謔,帶著自信,道:“猜猜我是誰?”

葵吹雪、程昱和珞璐璐三人互相看了一眼,對這個陌生的聲音毫無印象。

大門被推開,一個少年緩步走了進來,身後跟隨著數百個官員。

那少年微笑著看著葵吹雪三人,笑道:“你們一直在找我,現在我來了。”

葵吹雪等三人一齊倒抽一口涼氣,這個少年就是斷糧案的主謀?

那少年傲然站立,任由葵吹雪三人打量他。

程昱瞇起眼睛仔細看了眼前的少年許久,認真地問葵吹雪:“你認識這個少年嗎?”

眼前的這個少年雖然儀態從容,氣度不凡,但是終究掩飾不住十幾歲的少年身上的稚嫩。

程昱身為老人家,幾乎不接觸親友以外的少年,也不知道小孩子中有哪個傑出人才,葵吹雪年輕多了,或者認識這個少年。

葵吹雪用力搖頭,京城官員的子女她確實多有接觸,可是怎麽都想不起眼前的華服少年是誰。

她轉頭問珞璐璐:“你認識嗎?”

珞璐璐睜大眼睛看了半天,用力搖頭,道:“無名小輩。”

那少年臉色不變,微笑道:“諸位不認識我,讓我有些失望。”

他環顧四周,笑道:“若是陛下和長公主在,必然會認識我。”

珞璐璐脫口而出:“你是胡氏子弟?”

那少年微笑著道:“不。”

他輕輕地摸著臉,道:“這張臉曾經被陛下反反覆覆抽打了幾十下。”

那少年微笑著看著程昱、葵吹雪和珞璐璐,悠然道:“你們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。”

程昱、葵吹雪和珞璐璐互相詢問,依然搖頭。

葵吹雪看著臉色尷尬的少年,認真道:“抱歉,胡老大打人的次數太多了,我實在想不起來。”

珞璐璐用力點頭,胡老大打過的人只怕數以萬計,誰有本事記得所有人。

那少年笑了:“原來如此,陛下果然脾氣暴躁。”

他盯著程昱、葵吹雪和珞璐璐,露出八顆牙齒微笑:“我是司馬懿。”

程昱、葵吹雪和珞璐璐認真看著表面輕描淡寫,其實滿滿地自信的司馬懿,依然沒有一絲印象。

程昱認真問道:“少年,你到底是誰?”

葵吹雪和珞璐璐用力點頭,沒有問“你爹是誰,你娘是誰,你爺爺奶奶是誰”,純粹是因為幾人有素質,不然這麽問顯然更容易知道這少年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。

司馬懿微笑著看著程昱等人,認真地道:“哎呀呀,我還以為我是名人,等著三位大聲驚呼,‘原來是你!’沒想到其實是自取其辱。”

程昱等三人原本已經對這個少年警惕萬分,此刻再次提高了一個等級。

一個可以不要臉面的少年,前途無限,以及深不可測。

司馬懿揮揮手,沒有絲毫的好好介紹自己的意思。

他隨意地道:“簡單地說,我是本朝集體農莊的一個小管事,如今代表本朝無數的官員與三位商量一些事情。”

司馬懿又笑了,道:“諸位不用猜疑我是不是領頭人。”

“我是,卻也不是。”

“這斷糧案確實最早是我策劃的,但我從來就不是大家夥兒的領頭人。”

“我年少,位卑,如何能夠成為大家夥兒的領頭人?”

司馬懿認真地看著程昱和葵吹雪,道:“我們沒有領頭人,我們只是為了一個共同的偉大的目標而走在一起的志同道合者。”

司馬懿身後數百個官員一齊點頭,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,沒錯,就是為了一個共同的偉大的目標而走在一起的志同道合的人。

司馬懿微笑著,慢悠悠地對程昱和葵吹雪道:“我們今日來與諸公商量的事情,是……”

他拖長了聲音,盯著程昱和葵吹雪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道:“……是請二位成為我們的頭領。”長躬到地。

司馬懿身後數百官員一起鞠躬,認真地道:“我等願意追隨兩位,誓死相隨。”

春風從敞開的大門中吹入,眾人衣衫飄動。

程昱瞅瞅葵吹雪,挖耳朵:“我有沒有聽錯?”

葵吹雪笑道:“程公沒有聽錯,這是勸你登基呢。”

程昱哈哈大笑:“沒想到老夫也有這一天,真是太有趣了。”

葵吹雪和珞璐璐一齊大笑,真是沒有想到會遇到如此狗屎的事情。

司馬懿看著笑得前俯後仰的三人,悠然道:“我等是前來勸程公登基沒錯,可是又不是簡單地勸程公登基。”

他看著止住了笑的三人,認真地問道:“敢問三位,當今天下何事最急?”

程昱懶得浪費時間,直接問道:“你說呢?”

司馬懿毫不在意程昱的輕蔑,繼續道:“陛下以為是糧食危機,因此幹冒奇險,深入不毛之地。”

“程公和葵公多半也是同意陛下的擔心的。”

“天災之下,猶如覆巢,安有完卵?”

“一石米幾十萬錢的可怕年景過去不過十餘年,占領更多的耕地,存儲更多的糧食,哪裏錯了?”

程昱微笑點頭,沒錯,不論是胡輕侯還是他們確實都這麽想。

司馬懿微笑著,輕輕拂袖,道:“這個認知大錯特錯。”

他盯著葵吹雪等三人,道:“天災不在眼前,人禍卻在眼前。”

葵吹雪笑道:“哦?”

司馬懿長長地嘆息,道:“糧食自然重要,可是本朝耕地是前朝的數倍,倉庫中堆滿了糧食,此刻擔心天災,雖不至於說杞人憂天,但是也不遠矣。”

葵吹雪慢慢地問道:“你嘴中的人禍究竟是什麽?”

司馬懿嚴肅無比,道:“本朝最迫切,最著急,最火燒眉毛的大禍,是以武統文!”

司馬懿身後數百官員一齊點頭,眼神覆雜,神情悲憤。

葵吹雪皺眉,道:“以武統文?”

司馬懿的目光從葵吹雪、程昱、珞璐璐身上慢慢地掠過,最終停留在葵吹雪身上,道:“前漢朝修生養息數十年,這才有文景之治,國庫充盈,糧食滿倉。”

“而武帝窮兵黷武,不恤民力,遠征不毛,國內稅負層出不窮,三歲就開始繳稅,民不聊生,戶口減半。”

司馬懿道:“這只是漢武帝個人獨斷擅專?”

他慢慢地道:“不是的。”

“這是因為一群武將想要戰爭,這是因為唯有軍功才能封侯,這是因為唯有軍功才能富貴。”

程昱、葵吹雪和珞璐璐三人互相交換眼色。

司馬懿認真地道:“漢武帝的謀士告訴他,唯有武功才能名留青史;”

“漢武帝的武將告訴他,漢朝武力足以橫掃天下。”

“漢武帝聽見的就是發動戰爭,他怎麽可能不窮兵黷武?”

司馬懿搖頭嘆息,道:“漢武帝的親信官員們渴望戰爭,唯有戰爭可以讓他們升官發財,能夠封侯拜相。他們當然竭力鼓動漢武帝發動戰爭。”

“漢朝國力空虛,民不聊生,與他們有什麽關系?”

“那些漢武帝的親信官員們難道還會食不果腹,還會活活餓死,還會累死在田地中?”

珞璐璐道:“有點道理啊,李廣沒有軍功,不就沒有封侯?怪不得漢武帝老是打仗。”

司馬懿的眼神中滿是悲傷,道:“武夫誤國!”

“自古以來只有馬上得天下,安有馬上治天下?”

“本朝的疆土早已前無古人,為何陛下還要窮兵黷武,遠征不毛?”

程昱慢慢地問道:“為什麽?”聲音誠懇了許多。

司馬懿慢慢地道:“因為陛下才學淺薄,以為本朝可以用武力,用殺人,用築京觀建立一個美好的世界。”

“但凡是人,都有路徑依賴。”

“以前是賣草鞋發財的,永遠都覺得賣草鞋是世上最發財最可靠的賺錢方式;”

“以前在一棵樹下撿了一只兔子,永遠都覺得還會有下一只兔子撞死在樹下;”

“以前曾經靠朋友幫助度過難關的,永遠以為朋友是最重要的財富……”

司馬懿看著默不作聲的葵吹雪等人,一字一句地道:“陛下以殺人發跡,成中郎將,建立黃國。”

“在陛下的心中,世上就沒有刀子解決不了t的問題。”

“一刀解決不了的,就第二刀,第三刀!”

珞璐璐握緊了拳頭,沒錯啊!

司馬懿長嘆道:“所以陛下大力發展武力。”

“陛下推崇全民殺敵,但凡十二歲以上,六十歲以下的男女都要從軍殺敵;”

“陛下建立基層軍隊培訓,全民練武,各個集體農莊有定期的軍訓;”

“陛下為了建立一個武勇的黃國,不惜推動‘官員不理,殺人全家無罪’;”

“陛下甚至限定了官員的上升,‘沒有戰功,不為郡守’。”

葵吹雪和程昱又一次互相看了一眼,微微嘆氣。

司馬懿眼神中的擔憂簡直要流淌出來,道:“這哪裏僅僅是皇帝窮兵黷武,這是黃國舉國上下窮兵黷武!”

“可以想象,為了能夠晉升太守,每個底層官員都在想著打仗。”

“戰爭是不是正義,是不是必勝,是不是老民傷財,或許在最初幾年還會有官員憂心忡忡,深思熟慮。”

“可隨著身邊不顧百姓死活,冒然挑起戰爭的同僚一個個晉升為太守、州牧、三公九卿,自己卻因為沒有軍功而原地踏步,萬年的縣令……”

“哪裏還會有人能夠想到百姓的死活,國家的安危?”

司馬懿握緊拳頭,怒吼:“打仗!打仗!打仗!”

“死多少人無所謂,國家是不是戶口減半無所謂,是不是沒人種地無所謂,不打仗哪來軍功,不打仗怎麽晉升太守?”

司馬懿盯著葵吹雪、程昱和珞璐璐,道:“可是,百姓怎麽辦?國家怎麽辦?”

站在司馬懿身後地數百官員齊聲道:“百姓怎麽辦?國家怎麽辦?”

司馬懿大聲道:“無數烈士拋頭顱,灑熱血換來的美好江山怎麽辦?”

數百官員一齊怒吼:“拋頭顱,灑熱血換來的江山啊,怎麽辦?”

司馬懿嚴肅地道:“若是為了一己之私,毀滅如今美好的世界,三位覺得值得嗎?合理嗎?不慚愧嗎?”

他緩緩地甩袖子,嚴肅地道:“三位以為我等聯手斷陛下糧道,是為了前朝覆辟,是為了孔儒,是為了家仇,是為了自己當皇帝。”

“我可以告訴三位。”

“絕不是!”

“我等知道自己再做滅九族的大事,但是我等為的不是自己升官發財,不是為了自己的子孫後代的榮華富貴,我等從來不曾考慮自己的利益。”

“我等想要的是一個美好的和平的黃國。”

“我等真心希望程公,葵公登基為帝,廢除窮兵黷武的所有政策,建立一個所有人都能美好生活,不必喪心病狂地發動無數戰爭的完美世界。”

司馬懿與數百個官員一齊鞠躬,齊聲道:“懇請程公,葵公以國事為重,以百姓為重,以江山為重,廢除以武統文!”

數百官員齊聲叫嚷:“程公不是文人乎?葵公不是文人乎?程公與葵公若沒有戰功,就不能治理天下嗎?”

“本朝科舉出身的官員能夠獲取軍功嗎?不可能!”

“本朝科舉出身的官員誰不是埋頭書本,懸梁刺股,十年苦讀,這才有了金榜題名?”

“他們骨瘦如柴,他們手無縛雞之力,他們鄙夷一切蠻力!”

“朝廷令他們從軍獲取軍功,就是逼迫他們去死!”

“本朝最聰明的人都不能從軍,本朝哪裏還會有未來?難道那些科舉都考不進的蠢貨能夠領導國家富強?”

“這是要鼓吹越是讀書越不能當官嗎?這是要鼓吹文盲自豪嗎?”

“趙恒有軍功,張明遠有軍功,黃瑛都有軍功,他們三人除了有軍功,除了會殺人,他們三人認識幾個字,讀過四書五經嗎?能治理天下嗎?”

“那些不識字,一輩子就知道種地的社員因為想要一個兒子去了南海,卻得了軍功,難道就要由他做太守嗎?”

“他做了太守,會鼓勵百姓讀書識字嗎?還是會廢棄學堂,全民練武?”

“這黃朝美好世界難道就要敗在一群不識字的武夫手裏嗎?我等豈能看著我們費勁心血建立的美好世界淪為一群野蠻人的天下?”

司馬懿淚流滿面,看著葵吹雪和程昱,大聲道:“國家養士百五十年,仗節守義,正在今日!”

葵吹雪和程昱驚愕地看著眾人,滿臉的不敢相信。

葵吹雪眼中漸漸地都是淚水,聲音中帶著哽咽,慢慢地道:“真是沒有想到……真是沒有想到……”

司馬懿和數百官員驕傲又得意,天下武功,無堅不摧,唯大仁大義不破!

以心狠手辣著稱的程昱和葵吹雪都被他們的大仁大義感動了。

葵吹雪繼續哽咽道:“……我想了無數種可能,就是沒有想到諸位竟然會以為我是白癡……”

程昱含淚點頭,黃國大名鼎鼎的頂尖謀士二人組,盡然被一個小毛孩子和幾百個官員當做了白癡,此情此景,怎麽能不令人唏噓和斷腸?

珞璐璐憤怒了:“為什麽不提我?怎麽就沒人勸我當皇帝呢,說不定我當了皇帝就同意以文統武了。”

司馬懿和數百官員直起了腰,冷冷地看著葵吹雪和程昱,已經把話說得這麽明白,殺了胡輕侯,建立一個以文統武的制度才是國家的未來,為何這兩個文人就不理解呢?

司馬懿慢慢地,用力地道:“你們要看清你們面對的是誰!”

他用力揮手,道:“你們以為你們面對的是我,是我們數百人?”

“不,你錯了!”

“不是我和我們數百人想要結束以武統文的荒謬政令,是全天下所有文官想要結束以武統文的荒謬政令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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